新派读者评论家看司各特，常作睥睨不屑之态，理由无非是他已成古董。
司各特可是我们中国人的老朋友了。世纪初，那位文采斐然、实际又很有求新意识的古文大师林琴南，译述《撒克逊劫后英雄略》（《艾凡赫》），曾倾倒过我们的老辈人。司各特那些骑士、侠盗、王侯、命妇、僧侣、隐士、乞丐、巫女……曾伴随我们一次次往返奇幻的时间隧道。电影人更帮我们在感观上全面体验他的斑斓缤纷。至今，我们出版种种外国文学经典书系，往往没有忽略这位欧美“历史小说之父”。
其实，不仅中国人念旧、好古。走进苏格兰，特别是司各特出生的爱丁堡，时时处处都会感受到他的浓郁气息。最醒目处，自然是那座纪念碑。赫然矗立市中心王子街边，青砖锥顶方亭形，内中端坐他的白色克拉拉大理石雕像，宽袍广袖，左肩上披苏格兰高地长披衣，右脚旁眷伏他的爱犬梅达——司各特写作时，它总是这样与主人相伴。这座锥顶塔亭，高不过60余米，却以它那比例适中的尖峭而呈直上云霄之势。看它锥顶四周层层相应的椎形雕饰，以及交叉穹窿式骨架，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新哥特式，19纪之初，无名建筑师坎普的设计初中选时，曾以其摹仿之嫌而招纷纷非议，落成，却成市内迄今最美的建筑之一。司各特的散文及诗体历史小说，虽多为描绘重大政治事件写实长卷，其中的神妙想象和狂放激情，却使它难与前代浪漫哥特小说断然分割。手艺匠出身的坎普形成自己设计思想时，想必溶入了这种思考。细看亭碑四层椎顶周围环境64个司各特小说人物和16位苏格兰诗人小雕像，更可见这位设计师对司各特及苏格兰文学的熟悉程度。
距纪念碑不远，新老城交接处，有一座古老阔大火车站名威弗利。这是司各特第一部小说及其主人公名字，也是他开头一系列小说总名；车站前一座现代化大购物中心，还有街头著名咖啡馆和其它商业点，也取这个名字。如果再走走大小公私博物馆、作家故居以及学校、教堂、会堂、故宫，则可见更多司各特身影、旧物、遗踪。
离开北上，车游在诗人彭斯心之所在的高地，更易驰骋司各特意境的遐想：那连绵起伏的针叶冷杉，是不是红酋罗布·罗伊一伙啸聚的山林？那山径尽头静谧如镜的湖泊，是不是韬晦待时的詹姆斯党人与心上人幽会之所？高速路边休息站店主一家，是不是威弗利和露茜的后裔？……突然，路旁一片开阔地闪现出了两个打斗武士。赤膊、裸膝，着方格花昵裙和长披衣，执长短古剑，进退、攻守、击刺，俨然司各特故事再现。他们是格拉斯哥城中年轻人、苏格兰武术学会成员、司各特小说迷，每逢周末，常前来作此怀古健身娱乐，体验古代武士风度。
在苏格兰领受司各特最深处，是英（格兰）和苏（格兰）边界地区寺津（音译阿巴茨福德）——司各特的乡间庄园。这座仿古住宅，坐落在平静如带的退德阿畔，四周绿田翠绕。房厦属中古风格，后称之为“苏格兰贵族式”。庄重、大气，有北方民族的敦实、仁厚。意大利文学批评家玛里奥·普拉兹说，它是哥特式寓所，不知是与城中纪念碑混淆，还是另有根据？这是司各特成名发迹后修建，但不同于哈代的麦克斯门——那是建筑师出身的哈代亲自设计、亲身督造；它也不像狄更斯的盖茨山庄——那是狄更斯渴望已久才购买的成品。司各特出身古老贵族世家，资产阶级革命后，其祖、父辈已失去政治、经济上的世袭优惠，但他赋有不少贵族名实相悖地缺少的高贵。他本人是事业有成的律师和行政长官，凭文学创作成果而受男爵册封。这座宅院，是他以劳动所得购置，原不过废旧农庄，经司各特数年不断投入，才渐成为壮观而又富有珍藏的贵族庄园。
我们穿廊、登堂，浏览书房、藏书室、客厅、兵器室、餐厅等所有开放居室，足以激发我们对司各特当年写作、待客、收藏等活动想象；而最令人动情的地方，则是那间华美宽大的餐厅。作家逝前，曾移榻此室，其时不过61岁。此前六年，他随自己经营出版业合伙人破产，出于骑士武侠义心肠，他欲以此庄园抵，遭到同样侠肝义胆债权人拒绝。作家于是加倍奋力笔耕，以偿债务。劳累，再加爱妻先他而逝，他终为中风夺去寿命。瞑目前，他静卧大厅窗前，遥望自幼倾心爱恋的退德河水。他定是死而无憾。他的遗作出版所得，终于还清欠债；他的子孙又将他这所遗宅完好保存至今，连同他的浩瀚作品，供后世人永享。
告别爱丁堡南下，在约克、兰开斯特、沃瑞克等郡，直到伦敦，本可凭吊很多司各特遗踪，我却只能追寻思路，悠然漫游：司各特身后文名日下，其实不过文坛常规，而他历经新人颇出的近两个世纪，仍能保持自己一席，则非仅因后世人念旧、怀古。20世纪以来新流浪派批评家更重作品精神底蕴、性格内涵，对司各特固然各有高见，但这位言行一致的小说家为人为文的传统美德、古道势肠，却永远令人神往。他当年又是如此谦让冲和，正值诗歌创顶峰，却坚辞桂冠诗人荣名，将之让与湖畔派骚塞。他一旦发现青年诗人拜伦势不可挡天才，不仅公然表示自愧不如，而且毅然放弃诗歌，改从小说。这正是一种知己知彼的明智，也是退德河水般的坦荡。想想少年气盛的拜伦，以前在那首著名长诗《英格兰诗人和苏格兰批评家》中，对这位前辈曾如何极尽挖苦之能！如果司各特也犯意气用事的作家通病，继续与拜伦小子“对着干”，也许，苏格兰会减少一个他们堪以之得意的儿子，书迷会减损一份阅读之福，历史小说也真会在欧美迟生一些时候？有谁知道……
